第六章  蒙昧的婚姻

期末考试很快来了，这学期一共要考六门，木木紧张复习的同时又为即将到来的寒假高兴，她在图书馆上自习时偶尔会与朱厚琮相遇，两人都会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然后又各自与室友离开。陈静与朱厚琮是老乡，有天看见木木与朱厚琮眉来眼去，于是让朱厚琮请大家吃饭，朱厚琮的室友也起哄要与女生宿舍联谊，古板的李思听到后皱着眉头拉着木木走了。外地同学买了不少重庆特产带回家，每人都装了差不多满满一大箱，连衣服都舍不得多放。离校的前一天晚上，宿舍四人又去吃了一次火锅，李思这次没被辣哭，她在重庆的这几个月里已经习惯了吃辣椒，现在吃辣椒比木木还豪爽。木木妈打来电话：“你在学校等着，我想来你读书的地方看看。”木木因此成了宿舍里最后离校的人。木木妈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培养木木成为大学生，在木木读初中时就去银行买了助学基金等各种金融产品为木木将来读大学做准备。在木木考上大学后，木木妈将银行里的存款都取了出来，还给木木看各种发黄的存折票据：“现在就盼着你毕业，找个好工作，然后我就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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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妈到学校那天恰逢阴雨，氤氲的雨雾将南山装点得如梦如幻，群山沟壑里被雾气包裹的南山小镇如一幅淡墨画卷般美不胜收。木木妈在观景台上开心得像个孩子，抱着木木说：“宝贝，你知道妈妈这些年多么幸苦吗？但一切都是值得的！”从后山下来后，木木带着母亲到小吃巷里吃最受学生欢迎的麻辣烫，木木妈不太能吃辣，吃得双眼含泪，不知是开心还是辣的。木木与母亲在回家途中碰到了同乡，他们很热情的与木木妈打招呼：“秦老师，你女儿从大学回来了啊，好羡慕你们哟，父母能干，女儿争气。”木木妈特别高兴，回家后做了一桌子好菜，因为整个小区都只有木木这么一个大学生。一家三口吃完饭后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在热乎乎的取暖炉前，木木靠着木木妈，木木妈靠着木木爸，简陋的房子里特别温馨。晚上十点多，木木爸的手机响了，木木爸接完电话后问木木妈：“一起拉货的让我出去打牌，你说我去不去？”木木妈犹豫了几秒，叮嘱到木木爸：“天这么冷，不要玩通宵，玩一会就早点回家吧。”睡觉前，木木妈在床上翻账本，小小的本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着日常进出的各种款项。木木一觉醒来时模模糊糊看到墙上时钟指针已经指向两点，便催促母亲早点睡觉，木木妈关灯前嘀咕到：“你爸还没回来呢。”第二天清晨，木木妈在客厅埋怨刚回家不久的木木爸：“你一把年纪了还通宵打牌，也不爱惜自己身体。”木木爸讨好着说：“不打紧，我也不常去。”木木被父母吵醒了，又听见母亲一个劲的埋怨父亲，因此有些不痛快。木木家以前很穷，穷到家徒四壁，木木妈在吃肉都需要精打细算的日子里也从未埋怨过木木爸一句，现在好起来后却多了很多抱怨。

大年二十八，木木家里来了很多客人，木木妈与几个婶婶在厨房忙活，木木爸则在客厅陪几个叔叔打牌。木木陪几个小孩看了会动画片后觉得无聊，于是搬了个凳子坐到父亲身旁。几个叔叔很关心木木在学校的情况，一个叔叔则意味深长的对木木爸说：“大哥，你这一家子多好，孩子毕业你就享清福了，一定要好好珍惜。”木木爸看着木木笑着说：“什么享福不享福，等她能养活自己再说吧。”客人离开后，木木爸点燃一支烟，木木妈用手扇走飘到她面前的烟雾，不高兴的说：“说多少次了，叫你别在家里抽烟，二手烟对我们伤害很大的！”“我把烟吐外面，不会飘进屋里来。”木木爸说完站到窗户前对着防盗网上攀爬着的文竹吞云吐雾，一支烟还没抽完，手机又响了，他瞥了木木妈一眼，对着电话说：“不来了，你们玩吧。”此时还无忧无虑的木木回到房间后很快就在温暖的被窝里进入了梦乡。

大年初二，木木一家三口回老家走亲戚。外婆一手将木木带大，木木从小最亲近的人就是外婆，心里最依赖的人也是外婆。外婆对所有孙辈都关爱有加，木木作为孙辈里最小的孩子得到了外婆最无私的爱。以前住在厂区筒子楼的时候，外婆每天都要到很远的三矿买菜，回来时会给木木捎上一瓶可乐，像变戏法似的将可乐从菜篓里掏出来，在木木喝完后又把瓶子放好，第二天拿去换新的。外婆厨艺非常好，哪怕是极其粗糙的食材经由他手也会变成色香味俱全的精致菜肴。外婆信佛，因此喜欢布施，乞丐上门都会给吃的，看到流浪的老头老太还会让木木给他们送去盐米。木木记得小时候曾有一个住在公共厕所的乞丐老太喜欢找小孩子玩，其他人看见老太就跑，只有木木会陪着老太说会话。老太告诉木木：“我下错火车迷了路，儿子会接我回去的。”一天，木木在母亲开垦的地里摘了一袋豆角，准备与乞丐老太过家家煮着吃，外婆知道后用一个干净的碗装满米，又用另一个碗装了油盐，拿出两双筷子让木木给老太煮了一锅猪油豆角焖饭。

外婆已经七十多了，身体随着年岁增长日渐衰弱，视力也大不如前，庆幸的是听力还不错，她在房间里听到了木木的声音，唤着木木：“幺儿，到外婆这里来。”大姨与木木妈正在堂屋里聊天，示意木木去陪外婆。木木在外婆房间里听到大姨小声对木木妈说：“有的事情，忍忍就过去了，木木都这么大了，就当为了自己的女儿。”木木妈很委屈：“你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吃了多少苦，要不是看在女儿的份上，早就不和他过了。这几十年来，我里里外外操劳，买房子和他买货车借的钱都是我还的。他倒好，日子好点了，就去外面乱来。”“现在你们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他就是一时图新鲜，过段时间就回转心性了。”木木妈低声呜咽着继续诉苦：“当初我就不想嫁给他，你们非要我嫁，大嫂在一边说风凉话，说看一个就是一个，不然我怎么会嫁给他那样的。”“妹夫年轻时可是一表人才，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时多少人想嫁给他？你和他处了那么多年，还到他家里去住过，你不嫁给他嫁给谁？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日子还要过，熬过去就好了。”木木妈没再说话，只是低声呜咽抽泣。外婆见木木若有所思，拉着木木的手说：“大人的事你不要管，以后找个疼自己的，人好就行。”木木嬉皮笑脸对外婆说：“我这么小，结婚还早呢。”“外婆只想看着我的小木木嫁人，不知道有没有那个福气。”“一定能的。”外婆笑着叹了口气：“哪能拖累孙辈啊，你有这个心就好了。”说完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木木。

大姨家的晚饭很丰盛，满桌的鸡鸭鱼肉，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脸上堆满笑容。木木想着母亲与大姨说的话，又想起外婆脸上的无奈，觉得这个年过得一点也不舒坦，谁知道每张笑脸下又掩盖着怎样的痛苦呢？吃完饭，表哥把白天买的烟花鞭炮全部拿到露台上，表嫂埋怨表哥买得太多浪费钱。表哥嘟囔着：“一年就这么一次，肯定要多买点，让孩子们高兴一下挺好啊。”表哥最喜欢的鞭炮是钻天猴，火炮随着尖锐的口哨声冲上天炸开，木木不敢玩，小时候常被表哥用钻天猴吓，以至看到钻天猴就觉得危险。

木木小时候与表哥表姐们常在山间田野里玩，享受了大自然慷慨赐予的无穷欢乐。农耕时，大人们在田里插秧，他们在田坎上捞蝌蚪抓水蚊子；花开时节又在开满野蔷薇的山坡疯跑追野兔，爬上盘根错节的黄桷树朝溪沟里的鸭子扔小石子。盛夏，他们在小溪里用簸箕围堵小鱼小虾，用小竹棒伸进黑黢黢的泥洞引诱螃蟹；炎热的午后用蜘蛛丝和竹竿做的网捕知了，在小伙伴家的葡萄架下挑最红的葡萄，晚上到红薯地里抓萤火虫装进玻璃瓶做灯笼。在丰收的金秋，橘子树上挂满沉甸甸的果实，他们躺在橘子树上吃橘子，一直吃到牙酸嘴软；稻谷收割后在只剩谷桩的稻田里围堵秧鸡，躺在谷垛上看银河数星星。冬天，他们在熏制腊味的柴房里烤肉烤红薯，在竹林里挖冬笋、煮竹筒饭……

院子里鞭炮的轰鸣声将木木拉回现实，随着年龄增长，儿时做过的趣事到现在只剩下年夜饭与烟花。木木点燃一支花弹棒，一颗颗火珠冲上天散开，时明时暗的烟火映照着大家的笑脸，今年还是喜庆的。表哥表姐沿袭着老一辈的传统，到法定结婚年龄就结婚生子了，过着简单平静的生活，爱情对他们来说不重要，他们也不想知道爱情是什么，有老婆孩子车子房子就是最大的幸福。在今天之前，木木也认为这样的生活很幸福，可母亲的话让木木觉得蒙昧的婚姻很脆弱，看似幸福的生活不堪一击。

第二天，全族人都去给外公上坟，所有人都在外公坟前恭恭敬敬的站好，然后按辈分依次作揖磕头。外婆拄着拐棍颤巍巍的站在院子里看向她的孩子们，同时饱含深情的望着外公的坟。大舅与幺舅一边教幼童作揖一边问候坟里的老人，还指挥几个表哥将鞭炮挂在坟前的桑树上。烧完纸钱后，小表哥留在最后点鞭炮，其他人则站到马路边等鞭炮纸钱燃尽。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完后，大舅与幺舅背着手一前一后领着众人往回走，他们是木木母族里仅剩的男丁，族中的大事一般都由他们决定。外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大部分时间需要专人照顾，子女们都要支付赡养费，舅舅姨妈们考虑到木木正在读书，家里的经济情况也不好，加上木木妈又是族中最小的妹妹，于是没让木木家给钱。坐在一旁的外婆听着子女们安排族中事务时没出声，只是双手微微颤抖。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外婆为后人操劳了一辈子，晚年儿孙满堂却过得不舒坦，连享受应有的赡养时都小心谨慎。木木私下里曾与母亲商量：“你把外婆接到家里来吧。”但木木妈推说忙不过来：“我在幼儿园中午得给孩子做饭，忙不过来，你又不在家。”这件事只能作罢。木木晚上靠着外婆说：“你等几年，我毕业后接你和我住一起。”外婆满是皱纹的脸舒展了些，嗫嚅着说：“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就好喽。”木木拉起外婆的手，抚摸着她手上深深浅浅的皱纹说：“一定可以的。”外婆一生辛劳，几十年来从未清闲过，她是从旧社会走进新时代的封建女子，没什么特别的本事，只会在地里家里不停的辛勤劳作，养大几个子女后又照顾了十多个孙辈，手上的皱纹见证了她的付出，这双手现在微微蜷缩，连剪指甲的剪刀都握不稳。木木看着外婆被剪得乱七八糟还泛着黑色的指甲有些难过，拿出随身携带的指甲刀细细修理起来。外婆摸着修剪好的整齐指甲舒服的叹了口气：“我好几次把肉都剪掉了，还是你给我剪得好。”木木剪完外婆的手指甲后又顺便修建外婆的脚趾甲，发现外婆的脚趾甲已经长得卷曲变形，一些指甲豁口还戳进泛白的蜕皮里，看起来触目惊心。外婆在木木剪完脚指甲后笑着说：“他们太忙了，农村做不完的活，我行动不灵活，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木木抬头心酸的对外婆说：“我现在能给你做的只有这些小事，你一定要等到我赚钱的那天。”“外婆不念那么多了，只希望后人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想当年我嫁给你外公前面都没见过，十三岁就被送到这里来了。你外公什么都好，可惜走的早.....”木木见外婆想起了伤心事，赶紧岔开了话题。木木妈睡前服侍外婆洗漱完端着水盆准备离开时，外婆拉着木木妈的手轻声说：“老八，有的事睁一只闭一只眼就过去了。”木木妈尴尬的看了木木一眼，木木装作一无所知，木木妈恭敬的答应外婆：“知道了。”

夜里，女人们都在楼上睡觉，男人则在楼下打牌打麻将，争输赢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想着明天就要回家，木木有些舍不得外婆。